天还没亮,睡得正香的韩秀峰就被王乃增在外头叫醒了,迷迷糊糊地披上衣裳、点上抗风洋灯,呵欠连天地走出内宅一问,才晓得刚过卯时。
“云清兄,起这么早究竟啥事?”韩秀峰放下灯,又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东翁,乃增带您去个地方。”王乃增一边示意已经起了的余有福把刚烧好的热水打来,好让东家洗把脸,一边笑道:“昨儿下午跟冯小鞭打过招呼,他起了个大早,已经把车赶过来了。”
“去哪儿?”
“容乃增先卖个关子,你去了就好发现这个早没白起。”
“好吧,反正起都已经起了。”
洗了把脸,穿好衣裳,跟王乃增和余有福穿过前厅,绕过仪门,打开大门,爬上冯小鞭赶来的马车。发现天还没亮,也就懒得再问去哪儿,就这么靠在车厢上迷迷糊糊地睡起回笼觉。
等再次被叫醒,赫然听见车外很热闹。
钻出马车揉揉眼睛环顾四周,发现天已蒙蒙亮,大街两侧的早点摊儿已经开张了,蒸馒头、蒸包子的蒸笼上弥漫着白色的水雾,下面条、煮饺子的小摊上雾气更大,都看不清有没有人坐在摊后面吃早饭。
赶早市买菜的百姓或提着篮子,或把篮子挎在肩上,双手拢在袖子里,闷头往菜市口放下走。卖“甜水”的大车更是络绎不绝,刚擦肩而过的那辆可能水装太多,骡子拉不动,一个八九岁娃一边斜看着包子铺流口水,一边在后头帮着推。
“东翁,饿了吧,尝尝,这条街上数前头那家的包子最好吃。”王乃增递上两个用油纸裹着的包子,又从余有福手中接过两个,边吃边示意一样正在吃包子的冯小鞭在这儿候儿。
“这儿是珠市口!”韩秀峰捧着包子喃喃地问。
“正是。”
“喜欢吃这儿的包子差人来买便是了,干嘛起这么大早?”
“东翁,咱们还没到呢,”王乃增笑了笑,随即做了个请的姿势,领着韩秀峰往前走了几步,跟着一个行色匆匆的男子钻进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
韩秀峰不晓得他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想着既然来了就进去瞧瞧,跟他边往小胡同里钻边吃起包子。
果然皮薄馅大,咬下去满嘴是油,正吃得过瘾,路过一个宅院,依稀能看到大门上刻着“增得山川千倍利,茂如松柏四时春”的对子。
越往里走,糊涂越狭窄,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并且又见着几个看似不起眼,但门上的对子却有点意识的宅院。
“万寿无疆逢泰运,聚财有道庆丰盈;聚宝多流川不息,泰阶平如日之升……云清兄,这儿看着不像钱庄票号,钱庄票号也不可能开在这么深的胡同里!”韩秀峰百思不得其解地说。
王乃增放缓脚步,抬起胳膊指指头上:“东翁,您瞧瞧上头。”
韩秀峰抬头一看,赫然发现上头挂了不少幌子,诸如“万聚炉房散碎成锭信实倾销”、“聚泰炉房倾化银两散碎成锭”之类的,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
韩秀峰反应过来“炉房,这儿就是熔铸银锭的地方?”
前头的人越来越多,再往里走已经走不进去了,后来又来了不是看着像是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王乃增干脆停下脚步,凑他耳边解释道:“各省解往户部的虽是本已铸好的官银,但因为成色不一,轻重不等,户部通常不会收,而是让他们先来这些户部认可的炉房熔化,铸成十足小宝,才能上库兑收,以期平色划一。”
“全在这儿熔铸?”
“差不多。”王乃增笑了笑,接着道:“因为离珠宝市不远,而珠宝交易,动辄千百,所以许多大珠宝商的银两也在这儿熔铸,久而久之,这一带的炉房不但以化铸银两为主业,也兼营银钱兑换、存放款项。其中熔铸银两并不收费,只在银的成色取利。”
韩秀峰早听人说过珠市口附近有个钱市,踮起脚探头看看挤在前头的人,再回头看看余有福身后的那些人,不禁脱口而出道:“这些起得早的全是‘银鬼子’(炉房管事人的绰号)。”
“不是,‘银鬼子’正忙着熔铸元宝,又怎会呆在外头。”王乃增吃完最后一口,扔下油纸掏出手帕擦擦嘴,踮起脚看着前头解释道:“东翁,这是条死胡同,最里头有个宅院,那个小宅院便是银钱汇兑的交易之所,守在外头的这些全是城里各大钱庄、票号、粮栈、当铺及各业大商号掌柜或账房先生。”
“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等消息,等里头的钱市开盘交易,交易几笔他们就晓得银钱交易的行情,然后把消息传回自家店铺,店铺再按照行情进行银钱买卖。”
“一两银子能换多少钱每天都不一样,我一直纳闷这行情究竟是谁定的,原来是在这儿!”
“东翁,您又不开钱庄,不晓得也正常。”
“是啊,咱们又不开钱庄,咱们来这儿做啥子?”韩秀峰笑问道。
“东翁稍安勿躁,您马上就晓得了。”王乃增话音刚落,前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见他们三人不急,后头的人拼命往前挤,韩秀峰发现左边宅院的台阶上能站人,赶紧把被挤得差点跟那些人发飙的余有福拉了上来。王乃增意识到不对劲儿,想站台阶上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被后头的人挤到了里头。
“四爷,王先生没事吧?”余有福焦急地问。
“应该不会有啥事,”探头往前张望着,想想又忍俊不禁地说:“让他一大早饶人清梦,让他故弄玄虚,被挤挤受点罪也是活该。”
正说着,因为胡同太狭窄挤成一条人龙的巷子里,突然飞出百十只鸽子,扑闪翅膀在人头顶上乱飞,有的甚至边飞边拉屎,韩秀峰急忙把头缩了回来,等再次探出头时刚才那一群已经不见了踪影,但依然有鸽子从人龙里三三两两地飞出来。
“四爷,看着像是前头那些人放的!”余有福嘀咕道。
“应该是,”韩秀峰猛然意识到王乃增为何一大早带他来这儿,不禁笑道:“该看的也看见了,走,去胡同口等。”
“四爷,看见啥了?”
“鸽子啊。”
“鸽子有啥好看的……”余有福被搞得一头雾水。
韩秀峰笑而不语,就在这么边吃着剩下的包子,边信步走出胡同,回到车边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王乃增狼狈不堪地出来了。
“东翁,看到没?”
“看到了,在这儿的,真是鸽屎!”韩秀峰指着他肩膀调侃道。
王乃增下意识扭过头,发现肩上并没有鸽屎,哭笑不得地说:“东翁,乃增是问您有没有瞧见那些鸽子?”
“瞧见了,看着还不少,只是不晓得能飞多远,飞远了能不能飞回来,不晓得究竟靠不靠谱。”
“东翁,要是不靠谱,那些个大钱庄大票号能用鸽子传递消息吗?不过您说得也对,咱们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要用时大可多放几只,该走的民信还照走,您觉得如何。”
“驯养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东翁,您现而今已是‘小军机’,这些琐事用得着您烦心吗?”
韩秀峰反应过来:“这倒是,云清兄,今儿上午你别的事不干,只要打听清楚谁家驯养得最多就行,等打听清楚了就让恩俊去把他们的掌柜请登闻鼓厅去聊聊。”
王乃增脱下鞋,盘着腿笑道:“东翁,这件事无需刻意打听,您只要把‘日升昌’和‘蔚泰厚’这两家的掌柜请登闻鼓厅去聊聊就成。据乃增所知这两家不但都驯养了,并且在广州、福州、宁波和上海等地也都设有分号。”
“论分号,以合纵联合而著称的‘蔚泰厚’比‘日升昌’设立的分号还要多。嗯,只要跟这两家谈妥,咱们就不用为消息如何传递发愁了。”
“再就是朝廷为防范洋人,已命山海关副都统、天津镇总兵及天津府沿海各州县官员严禁百姓下海,乃增要是就这么率云启俊和图克坦等人去天津卫,就算有兵部火牌一时半会间想雇船南下也没那么容易。”
“云清兄,你要是不提我都想不起来。”
“所以乃增想请东翁先派两三人去天津。”
“行,让苏觉明、王贵生和周长春先去,他们只要去南营挑几个斥候,不用考虑啥子家小。让他们先拿着兵部火牌去雇船,等你们到了一起出发。”
商量起正事,时间过得飞快。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天色也已经大亮。
韩秀峰刚钻出马车,小山东便迎上来道:“四爷,恩俊老爷到了,正在书店等您,杨掌柜过来报的信儿。”
“你从后院翻墙过去,请他翻墙过来,我去听雨轩等他。”
“遵命。”
快步来到第二进的听雨轩,刚坐下不大会儿,余有福又跑进来说庆贤到了,韩秀峰干脆让他把庆贤也请到听雨轩来。
恩俊换了身衣裳,没跟昨天一样带刀,而是提着一包裹。
韩秀峰刚跟他和紧随而至的庆贤打了个招呼,他就把包裹放到茶几上打开,指指十几块腰牌苦笑道:“韩老爷,估摸着是皇上交代的,他们竟把‘厚谊堂’这三个字也刻上去了!”
韩秀峰拿起腰牌一看,顿时乐了,一面是“大清内务府”,一面是姓名、衙门和“面黄无须”之类的特征,而衙门正如恩俊所说刻的竟是“厚谊堂”。
“他们有没有问‘厚谊堂’究竟在哪儿,究竟是个啥衙门?”
“禀韩老爷,那帮孙子才懒得问这些了,他们只晓得要钱。”恩俊把履历还给韩秀峰,一脸无奈。
“要多少,给了吗?”
“一块腰牌十两,这两块铜制的令牌四十两,不给银子领不着,我只能先垫上了。”
想到内务府不管买什么都贵,不管找他们做点什么事都得给钱,韩秀峰从一堆木腰牌中翻出两块没有刻名字,只刻了一个大大的“令”字的腰牌,一边掂量着轻重,一边淡淡地说:“他们要就给吧,谁让咱们要用他们的名号呢。”
恩俊不想当差赔钱,小心翼翼地问:“那……那卑职垫的银子呢?”
“庆贤兄,听见没,劳烦你待会儿帮信诚老弟把这银子报销了,顺便给信诚老弟支五十两,用作车马费和公费。”
“嗻。”庆贤缓过神,急忙放下手中的木匣,当着恩俊面打开,旋即拱手道:“禀韩老爷,这里头的银票加起来拢共八万两。要是……要是不够,下官回去再想办法。”
“足够了,”韩秀峰取出厚厚一大叠银票,一边清点一边沉吟道:“信诚,还得劳烦你跑一趟,帮我进宫递牌子,跟奏事处的公公说我乞求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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