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来过我的世界,如今离开了, 却依然住在我心里。
陈肖放下手里的书, 对坐在身前的年轻编辑微笑点头, 说道“就照这个版本出吧, 一个字也别改,添一章序言就行。”
年逾古稀的陈肖眉眼还如年轻时一般隽秀, 只多了些被岁月磋磨的痕迹,笑起来仍带着几分狡黠灵动, 不愧街坊邻居送他的老顽童之名。
但编辑却因他这一笑莫名有些紧张, 背脊挺得笔直,认真点头道“好的, 我一定会把您的话带给主编。对了, 陈先生是否想过亲自为这本书写一篇序言呢”
“不了不了,我这辈子为他的书都写了多少序言,现在真写不动了。”陈肖摆手拒绝,又面露怀念之色,“他那个人书写得好, 偏偏性子懒惰, 校对都不肯自己做,要不是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有几十年交情,才不做这种费时费力的事。”
编辑笑着附和“是啊,文学界的人都知道陈先生与张先生关系好。”
“好什么好,说好一起长命百岁, 他还不是失约先走一步”陈肖轻叹一声,整理着桌上散乱的手稿,“他违背了跟小程的约定,也违背了跟我的约定。他那个人,号称守信,其实最没信用了。”
编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陈肖的话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行了,你去忙吧,最近没什么事就别往我这儿来了。”陈肖一边整理,一边对年轻编辑下逐客令,“回去吧。”
闻言,编辑连忙起身告辞。
送走来客,理好手稿,陈肖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离开书房,走到院子里高大的杨桃树下,席地而坐,翻开早上看到一半就被搁下的随笔集。
这本书看上去很旧,页角还留有多次翻阅后的磨损,微微泛黄的纸张散发着陈旧的气味,隐约可见时光流逝的痕迹。
陈肖看了几页,忽然叹了口气,忍不住翻回封面,看着作者一栏“张玉凉”三个字,喃喃道“当年帮你做校订的时候,我还说老了以后要跟你合出一部回忆录忆苦思甜,没想到你比我走得这么早”
八年前,张玉凉因胃癌去世,享年六十二岁。
程澹走后的张玉凉就像开了挂一样,不仅在网文界大放异彩,甚至打破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壁垒,写出了数本文学性极强的网络,在传统文学界引发轩然大波。
陈肖还记得,在张玉凉强势崛起,最高产的那十年时间,国内文学界是何等的腥风血雨。每年各项文学奖颁布的时候都是大型修罗场现场,不仅文学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他议论纷纷,就连单纯吃瓜的网友也会对此发表一些不怎么高明的看法。而光是张玉凉粉丝和他的黑粉之间的战斗就能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遑论其他。
不过,饶是当初抨击张玉凉最不留情的那批人,在骂张玉凉的同时也不得不憋憋屈屈地承认,他的出现为国内文学界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也打破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的障壁。不仅如此,他还为文学界培养了一批新鲜血脉,促使先前一潭死水的文学界变得欣欣向荣。
在陈肖的印象里,那几年时间他的粉丝做了一个统计,是调查身边孩子未来想做什么职业的统计,其中有百分之三十的孩子想当作家,而这百分之三十里又有百分之四十多是因为受到张玉凉的影响。
这个统计刚出来那会儿,网友们只当是个段子,以调侃的语气将其捧上热门,过一段时间之后又任其沉寂。连沙雕网友们都不在意的梗,文学界之人当然更不会在意,他们甚至没有关注过,亦或嘲笑过这个看上去一点也不靠谱的统计,一味想着如何将崛起的张玉凉拱下餐桌,并努力阻挡他掀文学界的桌子。
然而几年后,一大批青年作家的涌现,让这份统计变成一计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曾经对其冷嘲热讽的人脸上。曾在调查表上留名的少年长成了青年,向着梦想努力;孩童们也长大了,文笔虽犹稚嫩,却比死气沉沉的前辈们多了锐气和冲劲,以及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时至今日,被他间接影响或带起的那些人已然成长为文学界的中坚力量,而他也自暴风雨里顺利抽身,从一个毁誉参半但人气爆棚的网络作家,走到了国内文学界第一人的高度。
张玉凉去世前一年,他完成了自己此生最后一部作品理间空。这部作品他从程澹离世那年就开始写,历时三十三年,耗尽心血,书尽世间情仇恩怨,写就一个关于遇见和道别的故事,让他的读者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心甘情愿吃下他派发的刀片。
八年过去,理间空仍高居实体总销售榜首位,将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非但复制了写网络时期的传奇,而且持续执行诱拐无数懵懂少年进入文学界这一巨坑的使命。
如果说,游羽让张玉凉在网络文学界一书封神,那么理间空便是他今生的巅峰之作,也是未来百年内挡在国内传统文学界所有人身前的一座丰碑。
并且理间空不但在国内享有盛誉,在国外也有极高的知名度和庞大的粉丝群。国内外的粉丝们每年都会自发为理间空的各个重要角色过生日,过祭日,过清明。仿佛他们并非虚拟人物,而是真真切切来过世间,与自己相识相知的存在。
这种类似于信仰般的举动,令害怕被虐而不敢看理间空的人也为之向往动容。
当然,向往过后他们就更不敢看了,你说过生日可以理解,但是过祭日、过清明这得有多虐,才能让那么多人意难平啊还是退坑保平安吧。
文学无国界,正如艺术无国界一样,理间空虽然用的是东方神话题材,写的是华夏人的故事,但剥离了过于晦涩和故弄玄虚的部分,即便是对华夏文明毫无了解的人也可以看得进去。加上理间空本身故事足够出彩,人设足够亮眼,如此受欢迎不足为奇。
可惜,在理间空声名远扬之时,张玉凉已经病重不治,没能等到拿到各项文学奖的那一刻,就连他的奖都是陈肖替他领的。但考虑到他不是会介意这等小事的人,倒也没有多少人真的会因此惋惜。
非要惋惜,也是惋惜他的过早离去,让文学界损失了一名真正的天才。
张玉凉此人,一生都走在旁人可望不可及的高处,可他的目光却始终注视低处,从没有展露过高高在上的气势。
在他病得最重那段时间,还亲自接待过几个资深粉丝,与他们交谈至深夜,还开解了其中一人的心结。临死之时,他病得骨瘦如柴,却仍然意态从容,丝毫不露颓色。
这也就是为什么爱他的人爱得深沉,而厌恶他的人不管他做什么都不惮往最恶的方向揣测的原因。
他活得太潇洒,心性又超脱,明明有傲慢的资格,却非要做谦逊之人,自然会让生活不如意的人感觉不平衡。就连陈肖偶尔也会羡慕他泰山崩临而从容不迫的气度,嫉妒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平和,何况他人。
可是,一想到程澹离去那三十四年内,张玉凉鲜有真正开怀的时刻,陈肖的羡慕嫉妒又变成了心疼。
比起孤独地站在顶端,张玉凉必然更希望能和心爱之人朝夕不离。他也曾说过,他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换再为程澹剥一次小龙虾,但这也不过是他的奢求罢了。
思及至此,陈肖不禁再叹一声,踌躇着翻到文集的最后一篇,从第一行慢慢看起。
那是张玉凉生前最后一次提及程澹的地方。
未及沧海,已至末路。
与西湖断桥相关的传说中,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白蛇传”里许仙与白娘子的初遇。但在不同地区,断桥也有其他的故事,譬如幼时父亲对我说的那个关于“缘分”的故事。虽然故事具体讲了什么我已忘记,只隐约记得好像是先遗忘再记起,先断缘再续缘的俗气套路,但两个主角的感情却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灵震撼。
写到此处,张玉凉掩唇低咳几声,摊开手一看,掌心泅开一层血迹,胃部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暂时放下笔,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药,就着半温的水吃了两粒,压下胃里恼人的痛楚,提笔继续。
爱是什么,这个问题有诸多答案,但大多或是老生常谈,或是矫揉造作,又或狭隘地只将爱之一字归结于某一类感情,说着自以为深情却只能感动自己的话。那时的我年纪尚小,对很多事仅有朦胧的了解,犹如雾里看花,似懂非懂。
饶是如此,当初听到这个故事时,我也为里面讲述的感情感到深深的震撼,以至于如今数十年过去,故事本身早已淡化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而那种震撼依旧长留心间,挥之不去。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在栽着一株杨桃树的小院内,在半面窗框前。我看见他,如同隔着遥遥银河看见了此生彼岸。奈何我没有牛郎织女的运气,没有喜鹊愿为我搭成通往彼岸的归途,连每年一度的相会都不得。
我爱他,也许不及故事所书的震撼,却也真切地令我明白,爱情原来可以超脱“爱”本身的意义,成就一个平庸的灵魂。
仓央嘉措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说,不负如来不负卿,安知如来不是卿。过分深沉的爱会使人迷失自我,也会给迷失在漫漫红尘中的人点燃一盏照亮前路的灯,爱本身无错,错的是以爱做矛,伤人伤己的人。
现在想来,我听到那个故事时的震撼,或许震撼的不是故事,也不是爱情,而是那份为了爱而舍弃爱的勇气和决绝。若要我把心爱之人的缘分斩断,无异于生生抽空我的性命,那等痛苦,哪怕只是想象,也令我不寒而栗。
他人皆说我性子冷清,其实我只是把所有温度给了一人。他人还说我超脱,其实我才是最放不下的人。我没有勇气遗忘,也没有故事主角那么坚强,承担不起续缘前斩断情缘的锥心之痛。我担心我们未及沧海,已至末路,所以时至今日,我也一次都没有踏上过断桥。
自他离去已过了三十三年,而我也垂垂老矣,病痛缠身。我失了与他的约,也未能长命百岁,其余诸事皆好,唯独这两件事让我惭愧。值得欣慰的,是我做到了对自己的承诺。
他曾来过我的世界,如今离开了,却依然住在我心里。
弥留之际,张玉凉在一阵耀眼的白光中,回到了梦寐以求的过去,有程澹的过去。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但阳光把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堂的。桃树下光影交杂,沙沙的风声似是在吟唱一曲轻柔小调,宁静而又惬意。
张玉凉茫然四顾,不见父母,也不见好友,静谧的氛围令他心生不安,却又不知为何不安。
蓦地,他突然心有所感,转身往大门的方向看去,程澹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神色讶异而又欣喜。
下意识地,张玉凉张开双臂,想要过去拥抱他。他却先一步冲了过来,扑进张玉凉的臂弯,像往常一样踩着他的脚背,把脸埋进他肩窝,撒娇似的蹭了蹭。
“我果然一睁眼就看到了你。”程澹笑着说道。
张玉凉收紧手臂,轻轻一吻落在他发间。
原来他没失约。
作者有话要说 老张死时的梦接的是团团死时的梦。
昨天发了低烧,请假睡了一天所以没有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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