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澹的日子过得越发随心所欲。
没有任务的每一天都颇为清闲自在,早起在园中散散步、浇浇花, 与初学剑法的千梦角切磋切磋, 该做饭的时候做饭, 该练琴学画的时候练琴学画, 好不惬意。
玉清白偶尔来看他一回,对他的悠闲日子又羡又妒, 直说要给他派发一堆任务, 让他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 却被素来护着他的张玉凉无情驳回。
“有我在之时,他只需要照看我, 明白吗”
祭司大人假公济私的手段玩得熟练,理直气壮的连皮厚心黑的司妖监天下行走都无言以对。
“有神灵撑腰了不起啊”玉清白愤愤。
程澹拿着张玉凉的紫竹扇掩唇而笑, 施施然道“对啊,有神灵撑腰就是了不起。”
“”
玉清白气鼓鼓地甩袖离去。
这日, 程澹照旧在中庭的花丛间练习工笔画, 顺便为千梦角设计新的木雕花样。
张玉凉坐于他身旁,膝前陈放一床古琴, 指拨弦动,清音泠泠, 回荡出一阵空谷松风的幽远意境。
“你又在画蝴蝶”不必看,张玉凉也能猜到程澹笔锋下的线条将簇聚成何等模样。
“是啊。穷尽一生能画好一种形意,已殊为不易,何况我方初学,更需要日日练习, 不可懈怠。”
程澹头也不抬,笔尖轻挑细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跃然纸上,不说栩栩如生,却也是惟妙惟肖,精致异常。
“你于绘画、琴艺两道皆有天赋,但天赋一般,很难臻至顶峰。”张玉凉弦起音转,言辞略显锋利,却包裹着一层柔软情意,避免伤及程澹,“这一点你很清楚,但依旧学的很认真,倒是难得。”
程澹直起腰来,目光向四周逡巡一阵,随即再次落笔,为腾飞的蝴蝶缀上含苞待放的鲜花和轻盈如雾的草地。
“顶峰处风寒雨凄,我虽无缘一观,却也并不可惜。”画完点缀之物,程澹回首向他笑了笑,“况且,你这个早在顶峰留名之人都纡尊降贵下凡陪我了,我还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张玉凉错手岔了曲调,惹得程澹笑意更盛,眉梢眼角均是欣悦神色。
祭司大人无奈停止了拨弦。
“我不弹了,你也别画了。”张玉凉起身握住程澹的手,“今日我们不妨来做些别的。”
程澹从善如流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见昨日千梦角教你雕刻蝴蝶来着,不知你学会了多少”张玉凉不回答,反而一本正经问道。
程澹歪头看他,故作惊奇地道“我记得我与梦觉学习雕刻之时,你正在妖族圣殿寻一册琴谱。既如此,你是怎么知道我向他学习雕刻之事”
“咳,这个你不用管,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张玉凉强装自然地说。
程澹只觉得好笑,顺着他的意回答“学了些皮毛,能雕刻形貌。怎么,你要学”
“嗯。”张玉凉认真点头,又拉起他的手,诚挚道“教我。”
说完,他翻手拂过桌案,画具骤然化为两套雕刻工具,以及一根半米长,色泽如玉的紫檀木枝。
“初学者就不必用这么贵重的木材了。”程澹哭笑不得,“我下不去手。”
“无妨,这样的材料不算贵重。”财大气粗的张玉凉淡然挥袖,“待得你技艺精进,我再赠你一套神玉琢刀与一截昆仑神木,这才叫贵重材料。”
“”
真是欠打的有钱人。
见推拒不掉,程澹拿起刻刀,从木枝上截下两块木块,一块递给张玉凉,一块自己拿着,提腕运劲,在木材上划下第一刀。
“梦觉的雕刻之道不比常人,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要心中有确切的形貌,又有将内心所思转化为创作之物的能力,便能随意下刀雕琢,无需遵守什么规矩。”
程澹一边说,一边随心念变化而在木材上勾勒出不同线条。
张玉凉见状,有样学样地也开始雕刻。身为神灵,他的悟性远超程澹,自然比程澹更能领会这一番话里蕴含的无技巧之技巧,手转刀落,越发从容。
程澹看了他一眼,笑道“玉凉,你根本不需要我教,反倒是我要请教你了。”
“这是我的荣幸。”张玉凉毫不谦虚地接受他的称赞,同时加快速度,很快,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便在他掌中初露雏形。
程澹不愿落于人后,三两刀急削,两只镂空的蝶翼也初步形成。之后再做细化,他不得不放慢动作,让轮廓看上去更流畅圆润,也让木雕本身更富有灵气。
两人互不相让,你追我赶间,一蝶一花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雕刻完成。
程澹雕的是自己画中的蝴蝶,双翼振动,线条回旋柔美,灵气逼人。
张玉凉雕的则是那画里的兰花,茎叶修长,花苞精巧,生机勃勃得宛如活物。
程澹接过他的花,将自己的蝴蝶扣在一片展开的花瓣侧面,迎着阳光举起查看,花与蝶缠绵相依,几近透明。
“我就说你根本不需要我教。”
闻言,张玉凉从身后虚虚环抱住他,顺势拿下两个木雕拆分开来,却将自己做的兰花给他,自己则收起他雕的蝴蝶,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算是交换信物”程澹捏着兰花修长的枝干转了转,眉宇含笑。
“是。”张玉凉冷不防俯身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语气温柔地道“定情信物。”
“程澹大人,我”
恰在这时,千梦角抱着一盆灿烂盛开的花兴冲冲走了过来,正要跟程澹说话,一抬眼见二人相互依偎的亲密模样,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咳,抱歉,打扰了。”性格腼腆的少年分出一边手挡住眼睛,飞快退出院子,转眼消失在小径尽头。
“诶”程澹没来得及拦住他,只能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轻叹一声,旋即推开张玉凉仍靠在自己额前的脸,“平生误人间内可不止你我二人,祭司大人自重呀。”
他的语气一听便是在开玩笑,张玉凉却认真叹了口气“真是麻烦,早知如此,先前就不答应玉清白收留他们了。”
“嗯祭司大人不是因为我才答应收留他们的吗”程澹施施然回到桌后坐定,重新铺纸舔墨,落笔作画。
“”张玉凉一时无言以对。
如此一来,就连后悔的话也不好说了。
“你就是仗着我纵容你。”
张玉凉盘腿坐在他身旁,懒懒倚着他的左肩,手一挥,古琴再次横于膝前,清叙引柔和的曲调缓缓奏起。
“或许吧。”程澹笔尖横斜,勾勒出一床七弦琴的轮廓,“你可听过恃宠而骄”
张玉凉的琴音更添三分雀跃,笑道“若我能让你恃宠而骄,也不是件坏事。”
“你既这么说,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琴下有台,台边有人,程澹细细描绘着以张玉凉为原型的画中人背影,随口道“我不想听清叙引了,换一曲好吗”
张玉凉拨琴的手依言停下“你想听什么曲子”
“我记得你说过,何时我想听接梦道音了,你便弹给我听。”一笔绘出张玉凉披散的长发,程澹停笔,托腮闭上眼准备聆听,“之前你只弹了一段,今日便继续吧。”
“好。”张玉凉丝毫没有因为他修为不足而犹豫,指尖勾挑,魔音再起,正是接着上一回结束的地方重新弹奏。
诡魅曲调在程澹眼前回旋成血色光影,他仿佛误入了自己内心深处最血腥黑暗的世界。
头顶是透不出一丝光芒的夜空,脚下是缓慢流淌的冥河,无数双惨白的枯骨鬼爪从河里探出,抓住他的脚腕,想将他也扯下去一同沉沦。
与上次不同,程澹这回完全放弃挣扎,放任自己顺着足下传来的力度跌倒,沉入冥河底端,在昏暗的天地、在白骨之间长眠。
世界倏然静下,所有嘈杂纷扰都在血色水波中迅速远去。
最黑暗的地方,也是最静谧的地方,最适合休憩的地方。
日光下,托腮沉睡的程澹周身忽有淡淡灵气飘摇萦绕,身旁的草木也氤氲出浅绿色轻烟,宛如水色荡漾,波光摇曳,衬得他气质飘渺,好似下一刻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张玉凉见状,指下骤然错弦走音,因而挑断了琴弦。
已然进入深眠的程澹突然被铿锵一声锐响惊醒,睁开眼时,却看到张玉凉掌下的古琴断了一根弦,食指指尖也裂开一条狭长的伤口,沁出血珠。
琴音乍停。
程澹猛地坐起身,拉过他的手正想帮他处理伤口,却又想起他的身份,一时无奈“玉凉,神灵的身躯有这么脆弱吗竟能被琴弦划破。”
张玉凉脸不红心不跳,把自己的手往他怀里一塞“原因不重要,结果是,我的手为了给你弹琴受伤了。”
程澹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取出绷带与药粉,替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怎么弹到一半琴弦便断了”他轻声问。
“接梦道音非寻常曲调,我不慎弹错了一个音,劲力迸发,就毁了一床琴。”张玉凉另一只手轻巧拂过古琴,原先完好的琴骤然化为粉末,散落一地,“可惜了我的好琴,下次再为你弹奏接梦道音,你要记得提醒我莫用普通的琴。”
“好,我记住了。”程澹说着,恶趣味地拎起绷带尾部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张玉凉却不生气,反而还挺高兴。
另一边,云栖水榭内,千梦角抱着刚从郊外挖回来的花有些惆怅。
“你怎么了”宫繁正在调试古琴,见他神色不对,疑惑地出声问道。
“没事,只是在想,祭司大人与程澹大人以后会不会一直这么黏黏糊糊的。”千梦角轻抚茎叶,无奈摇头,“我还想与程澹大人讨论养花心得呢,若是他一直被祭司大人缠着,我岂非毫无接近的机会”
“不可这么说祭司大人。”宫繁屈指弹了他额头一下,沉默片刻,又略显别扭地道“何况,你要交流养花心得,也不一定非得找那位降妖师。”
“不找程澹大人交流心得,难道公子是想让我找你吗”千梦角长睫低垂,唇角却微微扬起,“公子若非忘了你浇死我的北海碧兰的前例”
“”
宫繁放下心爱的琴,将比自己矮了两个头的千梦角揽进怀里,揉乱了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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