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戚里,
“咚咚咚。”
密集,如擂鼓的马蹄声响起,远处遥遥掀起一片烟尘,隐隐能看到骑马驰骋的太子一行。
“蹬蹬蹬,咔嚓。”
两旁的华丽、高耸建筑上打开了一扇扇窗户,一个个脑袋从窗户中探出,好奇地看向远方汹汹而来的骑士,互相喊道:
“嘿,申屠家的,这群骑士是哪家的啊,怎么敢在城内纵马飞驰,很嚣张啊。”
“你问我?我还想知道呢。”
“哎,你们说,会不会是朝拜的诸侯王?现在已经是秋冬时分,快到上计的时候了。”
一个中间微秃的脑袋突然抬起,不确定地说道。
“谁知道呢……”
被这么一说,众人猛然想起,一年一度的列侯猪·割肉放血大会即将到来,低头的低头,缩脖的缩脖,瞬间就蔫了下去。
“算了算了,和我们无关,还是不看了,咔嚓。”
一想到自己不仅仅需要准备价值几千钱的贡金、玉璧,还要花上四十万买上一张刘彻的黑心鹿皮,众位钱袋干瘪的列侯猪们纷纷露出了颓然的神色,重新缩回了屋内。(注一)
天见可怜呐,一个千户列侯一年封邑的税收也不过几十万钱的样子,一张四十万钱的黑心鹿皮就割了一大半。
剩下那点钱,连维持最基本的体面都十分困难,还要不要猪活了!
“咚咚咚。”
“不看不看,有什么好看!”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列侯猪们关上了窗户,陷入了自闭。
“快看,那是降龙旗,领头的是太子!”
突然,一个脑袋伸手指着一马当先的刘据,大声惊呼道。
“哐当,哐当,哐当。”
噼里啪啦的窗户打开,一个个缩回去的脑袋重新冒出,眼中闪着炽热的光芒,激动地喊道:
“太子呢,太子呢?太子在哪呢!”
“太子,老臣盼您如禾苗盼甘露呐!”
虽然按照制度,太子和诸侯王相等,列侯猪们仅差一级,是汉帝国真正的上层人。
按理说,他们不应该这么激动,多少也要矜持一下下的。
“哼,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一个脑袋翻了个白眼,一边紧盯着刘据,一边自嘲道:
“秦时,列侯非灭国之功不可获,唯有王贲父子二人,丞相冯去疾也不过是关内侯。”
“汉初,制度初建,侯王者众多,但手心里攥着的却是实打实地对封邑的管理权。
如果不怕死的话,你甚至可以在封邑拉起兵马造反。”(注二)
“唉。”
追忆完列侯的光辉岁月,这位列侯猪叹了口气,唏嘘道:
“可自从吴楚乱后,侯王国的二百石以上官员都需要中央任命,侯王们也丧失了大部分都封邑管理权,只能每年收固定的税钱。”
“可自今上继位后,就连这点固定的税钱也渐渐打了水漂……”
随着一声哀叹,周遭的列侯猪们虎躯一震,脑海中浮现出刘彻笑呵呵的胖脸,痛苦地闭上眼,仿佛想要阻断刘彻的笑容。
其中一个家伙像是想起了什么悲惨之事,更是直接伸手摸起了眼泪,呜呜地哭道:
“吾祖上也是五百户的列侯,那时门前车马不断,家中不算富有但也有些继续,可如今……”
“呜呜,如今吾却连上贡的白鹿币都需要向商贾借钱才能购买,中使已经好几次警告吾,陛下有除国之意。”
说道痛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却不再擦拭,而是伸出手掌,让布满茧子的手露出来,泪流满面地说道:
“一家人连精粮都买不起,只能去买带麸皮的粗粮,自己动手把麸皮舂掉。”
“若是除了国,吾等死后要怎么面对祖宗啊!”
“……唉,真可怜。”
“呜呜,如果不能重新起势,咱家怕是也快轮到这种地步了吧?”
当然,像这么惨的肯定是少数,大部分的侯王还能维持住体面生活的。
但兔死狐悲,何况是一位传承三代列侯……
看到此情此景,列侯们还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或是暗自垂泪,或是扶栏叹息,悲苦气氛充满了大半个戚里。
……
长平侯府内高楼,
“小伉啊,看到了吗?”
一位鬓角微白,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牵着身旁儿子的手,看向呜呜哭泣,大诉苦水的列侯猪,指着那栋曾经繁华,如今却落寞的高大建筑,语重心长地说道:
“起势——落魄——除国这就是我们列侯家族逃不过的宿命啊。”
“……”
被悲伤的气氛感染,小伉并没有如往常那样撇嘴,而是难得沉默片刻,才把视线从泪流满面的列侯猪上移开,干涩地说道:
“不会的,父亲,我们家和他们家不一样。”
“蹬蹬,小伉,来坐。”
中年人并不生气,只是缓慢,却稳健地迈步,拉着小伉坐到了一旁的坐塌上,温声道:
“你来说说看,怎么个不一样。”
“父亲,您可是大汉的英雄,没有您,边地汉儿不知要被胡虏掠走多少,多少户百姓遭受亲人分离之苦。”
说话的时候,小伉的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神色,腰杆也下意识地挺直,为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
每个孩子都是崇拜父亲的,认为父亲是最伟大的人,何况人家小伉的父亲真的是大英雄,难免会产生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
“父亲在军中的威望甚至超过了天子,麾下战将十数,封侯者五,振臂一呼,长安就要变色。”
“那皇帝怎么可能,又怎么敢冷落咱们卫氏。”
小手一摆,小眼一瞪,放起大话来似模似样。
还别说,从这话看起来,小伉还真的有些卫氏下任家主的豪气。
“啪。”
大手抓住小手,说不清是对儿子认为自己英雄感到骄傲,还是对这么个眼高手低的儿子感到无奈。
中年人微微弯下腰,平视着已经长大了的小伉,摩挲着手,不是高高在上地批判,而是以平等的态度开口:
“小伉,你能这么看待你耶耶我,我感到很高兴,很自豪……”
话未说完,腰部突然一痛,一股钻心的疼痛涌现,中年人皱紧了眉头,终究是没有停下,而是出于尊重,强忍着疼痛说了下去:
“这,这一身的伤病都觉得值了。”
“父亲,哗啦,水。”
已经习惯了中年人的突发疼痛,小伉熟练地抬起坐在旁边小火炉上的水壶,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热水,递了过去。
“呼,吨吨吨。”
没有拒绝,知道自己身体很糟糕的中年人轻轻吹开升腾的热气,小口小口地喝下热水,来让身体暖洋洋的,压制疼痛。
“父亲……”
递上了热水,小伉还是颇为担忧地看着忍受痛苦的中年人。
“无妨无妨,都是些旧伤,老毛病了,喝喝热水就好。”
仿佛是为了证明中年人的话所言不虚,满满的一杯热水喝掉后,浑身暖洋洋的,疼痛瞬间消失,一向身体健康的中年人就已然是行止如常。
“不错,只要你耶耶我活着一天,咱长平侯府再怎么‘谋逆’、‘不敬’,陛下是不会动的。”
中年人用一种自信,可以说是自负的语气说完这段话,却不等小伉出言附和,就语气一转:
“可小伉啊,别看耶耶我现在看起来没病没灾,还能活上个十几年,但我最终是肯定要死的……”
“父亲!”
眼眶一红,小伉从坐塌上站起,什么豪气,什么骄傲,都消失了,只剩下满心的悲伤。
“听我把话说完。”
一只手搭在肩膀上,把小伉摁回坐塌,中年人严肃地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
“一旦我死了,你若是还抱着卫氏不一样,卫氏不会如何的想法,我卫青真族灭矣!”
“……陛下,陛下这么做,就不怕其他功臣寒心吗?”
话都挑明到这种地步了,前宜春侯,现长平侯世子卫伉自然不会说什么“陛下这么宠爱我们卫氏,陛下不会这样的”这种蠢话。
但听着“族灭”的话从自己耶耶嘴里说出来,卫伉还是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的。
“自己耶耶是谁?是从古至今有数的战克名将,功勋威望卓著,各种封赏招数堆起来都能把一个人埋进去。”
“这等存在竟然会担心自己死后会被族灭?!”
心中荒谬之情愈发严重,卫伉很想拍桌而起,用顺口溜的速度把自己耶耶的战绩、官位说个遍,然后双手一报肩膀,扔给自己耶耶一个“你在逗我”的眼神。
“……”
被卫青一看,作死心理瞬间消散,卫伉叹了口气,提出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父亲可是在担心自己功高震主,如淮阴故事?”
说完,卫伉立刻摇了摇头,自问自答地说道:
“父亲如今静坐侯府,外不掌兵十余载,可谓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何来功高震主一说。”
“反倒是去病弟……”
想说[去病小弟]的时候,可丑地顿了顿,摸着仿佛还在作痛的后脑,卫伉很从心地改了口:
“若是去病兄长还在的时候,卫霍二家麾下共封侯者十五,将军者十六,步骑十万还京师,一振臂天地就要改色。”(注三)
“那时,我真的有些担心陛下突然翻脸下狠手。”
“小伉……”
卫青靠在坐塌上,有些失神地看着身旁的儿子,发现那个不知是非的混小子不知何时竟然懂得了思考,长大成人了。
心中一暖,卫青有心考较,就摩挲着杯子,膝盖在几案上,直起腰,有些认真地问道:
“除了功高震主,你觉得陛下还有什么必要的原因,针对卫氏吗?”
“必要的原因?”
稍微思索一下,卫伉脸色一变,伸手指了指还在喧闹的外面,压低声音:
“太子?”
……
注一,刘彻的黑心鹿皮,
[有司言曰:“古者皮币,诸侯以聘享。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今半两钱法重四铢,而奸或盗摩钱里取鋊,钱益轻薄而物贵,则远方用币烦费不省。”
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藻缋,为皮币,直四十万。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以皮币荐璧,然后得行。——《史记·平准书》]
注二,别以为刘邦击败项羽一统天下后,正处于人生巅峰的时候,就没有列侯起兵造反。
[其秋,利几反,高祖自将兵击之,利几走。
利几者,项氏之将。项氏败,利几为陈公,不随项羽,亡降高祖,高祖侯之颍川。高祖至雒阳,举通侯籍召之,而利几恐,故反。——《史记·高祖本纪》]
事实证明,自己吓自己真的能吓死人。
注三,卫青和霍去病的封侯顺风车,
[最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一千八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万五千七百户。
其校尉裨将以从大将军侯者九人。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者十四人。为裨将者曰李广,自有传。
……最骠骑将军去病,凡六出击匈奴,其四出以将军,斩捕首虏十一万余级。及浑邪王以众降数万,遂开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益封,凡万五千一百户。
其校吏有功为侯者凡六人,而后为将军二人。——《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即使这些家伙当中,不是人人都听这两位大佬的,但这个数字也很恐怖了。
拿刘邦做对比就好了,哪怕是一个大肆分封侯王的皇帝,他也不过封了百有余侯王,而卫霍这趟封侯顺风车上的人数都快到五分之一了。
而且,前者还有什邡侯、羹颉侯这种戏谑侯王,后者可都是实打实的战功封侯。龙腾小说免费小说阅读_www.ltxs.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