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李阃帅阁下在下耶律有尚小字伯强。”
“伯强不必多礼。”
李瑕看眼前的年轻人彬彬有礼遂也客气两句问道:“你姓耶律是辽朝后裔?”
“辽东丹王十世孙家祖在金时曾仕官于东平故在下曾授学于东平学馆后师从鲁斋先生。”
“姚燧、阎复与你是同窗?”
“曾与阎子靖同窗。”耶律有尚道:“子靖早殁可惜了。”
“可惜了。”李瑕道。
当年阎复的尸体被挂上开封重阳观时他还未离开曾去看过一眼。
说不上愧疚但北地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确实觉得可惜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
耶律有尚年方二十五虽是契丹后裔但仪容辞令文雅竟比一般的读书人还讲礼仪规矩。
李瑕语气随意问道:“你师从许衡却是奉廉希宪之命而来?”
“是廉公在京兆府常与恩师讨论治世之道也正是廉公恳请恩师出任京兆府国子祭酒提举文教之事。”
“看来你们那边学术气氛很融洽?”李瑕漫不经心问道。
耶律有尚以前没注意过这问题疑惑道:“阁下以为有何不妥?”
说到这里他隐隐有些焦急道:“恩师以‘讴诵之声闻户外如金石’廉公言‘文教为国家根本大计’自当融洽。”
聊到这里李瑕眯眼看去已能体会到耶律有尚对北方文教的忧切。
近年所见北人之间不论是汉、契丹、女真、沙陀、鲜卑后裔不论文武只要通儒学者都是在互相救赎。
如当年张文静所言她父亲救了一个一个大儒元好问、赵复、郝经、王鄂、敬铉这些大儒也努力保留着战火中那一点可怜的文脉。
这点文脉太可怜容不下北人勾心斗角。
看过廉希宪与许衡之间再看贾似道与吴潜之间已到白刃不相饶的地步。
“既是廉希宪让你来的若是为招降我就请回吧。”
“并非是为招降阁下而来而是”
李瑕不给他作说客的机会打断道:“那是来向我求降?”
耶律有尚闻言微微一滞道:“阁下兵入陇西与民间秋毫无犯可谓仁义之师。廉公深受感触欲与阁下约法三章。”
“战又不战他未免啰嗦了。”
耶律有尚仿若未闻道:“今双方既以仁义之师战于陇西可否作个约定万一甘州、吐蕃等地蒙古叛军来犯宜立即停战共克外寇。”
李瑕问道:“阿里不哥?那到底是‘叛军’还是‘外寇’?”
“于我等而言阿里不哥是叛军。与阁下而言则是外寇。”
“廉希宪打得好算盘。”李瑕淡淡道:“怕阿里不哥由泾河而下使关中不能全力对敌于我?但阿里不哥是你们的大敌不是我的。”
“不错。”耶律有尚坦然承认道:“今阁下取陇西廉公虽忧然不怒。所虑者阿里不哥也。”
“我何必管你们这些?”
“陇西以北地势平阔阁下亦不可不防。”耶律有尚道:“在下斗胆多说一句阁下尝言‘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此语极伤北人之心。”
“何必较真?阿里不哥既与忽必烈为敌敌人的敌人也许就是我的朋友”
“朋友?”耶律有尚长揖到地道:“阁下怕是不了解阿里不哥此人深恨汉制视中原百姓为牛羊牲畜任意屠宰。若放其兵马入陇西今日他击败你我明日便调转屠刀教关陇百姓十不存一。”
他上前一步目光真诚而恳切。
“蒙古内斗素来激烈早在灭金时已有固守蒙古传统或习汉法之争。而何谓蒙古传统?大掠而已。阿里不哥以为天下之广袤永远抢掳不尽并不需治理他将所到之处之人口屠戮殆尽将所到之处化为草原牧场供蒙人放牧。廉公肺腑直言阿里不哥绝不会是阁下之朋友”
李瑕抬手打断道:“你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怕阁下尚且以为阿里不哥不足为惧”
“放心我明白。”
李瑕再次打断了耶律有尚的话道:“我远比你们有原则。”
在李瑕看来宋蒙之战若潦草地分大概可分为孟珙、余玠、吕文德三个阶段。
孟珙大败蒙军多次尚还能存恢复之志。余玠守蜀时只能山城固守。
余玠比孟珙的区别在何处?
川蜀元气大伤了。
在余玠上任之前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已遭屠一千万。
余玠便是神仙也打不出孟珙的战果。至于他李瑕则是赶上蒙古大变时机不同。
别的条件都能创造唯有人口没有百年之功川蜀都不可能再恢复。
这就是放任“固守传统”的蒙军入境的后果。
再看蒙古内斗阿里不哥远不如忽必烈雄才大略。
但这并不是说李瑕帮阿里不哥打败忽必烈再对付阿里不哥就会更简单。
相反若是忽必烈争赢了李瑕也许还有胜忽必烈的机会;但若是阿里不哥胜李瑕更难抵挡蒙古。
因为忽必烈若胜代表着蒙古铁蹄得停下脚步一边治理一边征服。而停下就得坐地分财就得分裂。
北地汉人花了二十余年心血恰好促成蒙古汉化派有了五分之一的势与传统派内斗进而偌大的帝国四分五裂。
若让阿里不哥胜就是在阻止、延缓这个分裂。
当蒙古的“传统”胜利蒙古人继续认为广袤天地永远抢掳不尽那便是继续抢掳蒙古铁蹄不停。
这道理是错的但屠刀不问对错。
李瑕没有长城、没有燕云十六州只要让蒙军长驱直入一次中原生灵涂炭也就失去了百年元气失去了求胜的可能。
他得利用好北人二十余年的心血再从忽必烈手上抢夺北人的支持。
而非寄望于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来施予帮助。
简单来说李瑕嫌忽必烈坏但阿里不哥更坏。
忽必烈在个人能力上能赢过阿里不哥争得汗位、阿里不哥的特点却是能以屠杀摧毁李瑕、李瑕唯有通过抢夺中原人心才能胜过忽必烈。
强弱不是简单的数值强弱之势是流动的。
政治和战争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所以现在不是阿里不哥在帮忙抵挡忽必烈而是忽必烈在帮忙抵挡阿里不哥。
前者是私心称王称帝的私心;后者才是公心保全天下的公心。
这不是矫情而是政治与战争中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敌我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敌人谁才是真正可以拉拢的对象。
“我明白廉希宪想告诉我什么。”
李瑕看向耶律有尚看清了对方眼神中带着些焦虑不急不徐地开口。
“我与你们交手过很多次打了很多场战结了很多私怨仿佛我们之间才是敌人。而我与阿里不哥并未接触过浑都海曾邀我共击汪良臣他们仿佛是我的朋友。”
耶律有尚急道:“浑都海绝非真心与阁下”
“你别急听我说。”李瑕道:“是敌是友不是看私怨有多少该看文化形态。只会烧杀抢掳的人永远做不成我的朋友我知道。反而是你们有朝一日能够支持我。”
“支持阁下?”耶律有尚微微一愣道:“阁下恐不足保四海安定。”
语罢他意识到自己因李瑕的狂言而失态了又道:“廉公派在下来想告诉阁下时局至此陛下正阻挡阿里不哥残暴之军已危如累卵。阁下若火上添油恐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放心我明白。”李瑕道:“我说过我要做的比忽必烈好而不是比他差。忽必烈尚且敢背叛蒙古传统。我若还联盟阿里不哥那就太伤北人之心了。”
“正是此理。”耶律有尚大喜长揖到地道:“阁下未与浑都海合兵廉公非常敬佩阁下。”
“他不配。”
耶律有尚一愣再次乱了些分寸。
李瑕道:“他一边说着慕汉化一边屈服于蒙古屠刀那就不配就此事敬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行汉法。那时我会敬佩他。”
“阁下未免太”
“因为我不亏心。”李瑕道。
耶律有尚一时已把握不住谈话的方向遂直言道:“阁下答应廉公所请了?”
“我只是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认为忽必烈还可以再被逼一逼我拿下关中忽必烈正好勉强能胜阿里不哥。”
耶律有尚一滞想了想应道:“那好廉公愿与阁下各施所长看阁下有无能耐夺关中。”
“好。若蒙军自吐蕃、甘州来犯陇西尔等须与我休战;若蒙军自泾原攻关中我亦不趁人之危。”
“多谢李帅!”
耶律有尚再次长揖一礼之后抬头看向李瑕似在认真观察他的神色并缓缓说了一句。
“既是仁义之师相争阁下若取关中还请继续秋毫无犯;而我等若取汉中亦然也。”
李瑕神色丝毫不变。
直到送走了耶律有尚之后李瑕才翻出了汉中地图皱眉沉思起来。
他宁可只带八千人来陇西也没有抽调更多蜀中兵力为的便是后方安稳。
确实林子曾领汉中三千人与许魁在大散关的兵力去堵了刘黑马但只有十日如今三千兵力已回驻汉中了各关隘驻军也在。
廉希宪取汉中?
走哪里?
必须经过陇西的祁山道不必担心其余道路一共四条——
陈仓道最好走但有许魁领三千兵力驻守大散关;
褒斜道破败唐宋以来虽有修缮不复当年好走且有斜谷关宋禾领两千兵力驻守;
傥骆道最险几不可通行但考虑到完颜亮曾分道攻宋时便兵出傥骆道也在骆谷关布置了一千守军。
子午道最长亦是艰险难行杨奔领两千人驻守于子午关。
李瑕思来想去廉希宪无论如何出兵都过于行险。
“你拿什么取汉中?这是在试探?是威胁?或是为乱我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