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更深州衙官厅之中犹明烛高烧。
廊前院中数十甲士执金披锐肃杀之气弥漫。
郭仲熊自诩儒雅文范这一刻却恨不得将曾润生吞活剥了。
将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都调往草城寨任事原本就严重有违立朝以来所奉行参差互制的准则却是曾润强烈坚持郭仲熊才勉强签发任状。
谁能想到都没有一个月郭君判、潘成虎二人便聚拢数百厢军、囚徒强占黄龙坡驿闹事?
郭仲熊黄昏时得报此事第一念头就是想将这些养不熟的狼心狗肺之辈杀个一干二净以儆效尤。
然而郭仲熊即便以侍制、枢密院都承旨出知岚州兼领兵马都监执掌岚州军政想要做成这事却又谈何容易?
事涉厢军、牢营囚徒不要说司理参军钱择瑞了受兵马都监司所辖、具体统领岚州厢军的兵马军(厢军)都指挥使葛槐又怎么可能轻易承认变乱是他们御下不严、失职所致?
何况所得消息也明确指出粮料院分发粮谷低劣之极才使囚卒愤怨。
除了数百卒囚停聚黄龙坡驿外岚州诸牢营、厢军驻营也都得知停聚之事此时都有人心躁动、不稳的迹象。也许镇压停聚黄龙坡驿的数百囚卒不算什么大事但钱择瑞、葛槐项上有十颗头颅敢激起岚州上万厢军将卒及七八千囚徒一起哗变。
他们有什么天大的利益犯得着陪郭仲熊冒这么险?
退一万步事情真闹大了郭仲熊有蔡铤在背后撑腰谁知道郭仲熊会不会将黑锅都扣他们头上来?
因此闻讯赶到州院签厅面对郭仲熊气势汹汹的怒火他们二人也是寸步不退力陈当先严查粮谷之事以安抚人心为先。
钱择瑞、葛槐连变乱都拒绝承认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兵曹事岳庭道更不可能附从郭仲熊随意调军弹压停聚囚卒。
依大越律令郭仲熊于辖境调动禁厢军需要有州判、司兵曹事副签并由录事参军抄录颁传才正式生效。
大越立朝以来为防止将帅擅权对军队的调动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跟监管。
甚至对敌作战通常都是枢密院直接在中枢制定好详细的方案并以圣旨的形式颁传帅臣具体执行。
以士臣执掌诸部禁厢军、掌握战场指挥权的帅臣通常都不得随意变动枢密院的作战方案。
如此严格的规制是极大降低将帅擅权、武将作乱的风险但也令州县应对种种变故极其僵化。
州判、司兵曹事、录事参军此时都在州院又都拒绝副签负责率所部禁军驻守岢岚城的天雄军第三将、都指挥使葛怀聪怎么可能贸然听从郭仲熊一人的命令带着兵马就去平乱?
葛怀聪听郭仲熊命令行事即便率部成功平息乱事事后也不要指望有什么功劳了最好的结局就是从岚州调出换戍到其他州的兵马都监司任将——再说郭仲熊出知岚州平时可也没有将他们这些武夫放在眼里啊。
郭仲熊想要有一番作为想在伐燕战事立下功业成为一代名臣但在黄龙坡驿停聚卒囚真正抢掠乡野甚至攻掠城寨之前他能做的仅是加强各城寨及驿哨防守令诸县及城寨加强对监管桐柏山匪乱中所招抚的将吏以防
郭君判、潘成虎还有同谋。
变乱消息传来之际郭仲熊也不是没有想过严惩三五黑心粮吏平息事端甚至他还担心个别粮吏胆大妄为有可能会烧仓灭迹第一时间除了将司户参军及粮料院仓丞召到身边盯住还派人加强对粮料院的监管、守卫。
司户参军却没有太多的畏惧只是说今日就有新粮刚从太原运抵岚州还没有正式入仓请郭仲熊自己去察看。
战事将近郭仲熊肩负重任出知岚州想要有一番作为为官还算清廉下面的官吏也多有收敛。
岚州仅有万余民户、军屯又有限所需的粮秣大多由路司从太原转运过来。
郭仲熊待看到刚从太原转运过来还没有正式入仓的新粮就已经掺杂大量的腐烂粮谷心都凉了半截。
这他妈就是一个死结。
宣武军、骁胜军各将于十天之间抽调四将兵马抵达岚州。
这个死结倘若不能在宣武军、骁胜军精锐抵达之前解开郭仲熊都不晓得他自己会面临何等严惩!
“你们都先去歇息吧事情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时刻……”郭仲熊故作镇定的示意诸官吏都先退下去单留曾润在签厅说话。
残烛还在燃烧着暗弱的烛光照在郭仲熊的脸上更显阴沉。
曾润叫郭仲熊死死盯住心头发忤硬着头皮说道:“郭君判、潘成虎贼性不改我们都信错了他们!”
郭仲熊见曾润到这时还装痴卖傻冷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说道:“伐燕在即滋体事大稍有不慎我在身败名裂之前断不可能叫你好受!”
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是曾润一意要都调往草城寨的而未足一月郭潘二人便闹出这样的事来即便曾润真就一点都不知情郭仲熊也断无可能放过他。
“……”曾润也是欲哭无泪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状况他能说什么?
“除你此外蔡相还使谁过来主事?”郭仲熊追问道。
“……”曾润也知道事态倘若无法收拾他将第一个成替死鬼不敢再在郭仲熊面前隐瞒说道“虎侯在岚州。他原本想着待几天就走不愿意惊动谁却不是想故意欺瞒郭侍郎!”
“……”郭仲熊阴恻恻问道“岳海楼这时候在哪里是他坚持要将陈子箫等人调往草城寨的?”
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说待几天就走郭仲熊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会信?
“啪”郭仲熊气急攻心抓起一方砚台就往地上砸成粉碎低吼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虎侯在岚州石场牢营里——消息传到岢岚城卑职就派人去见虎侯这时候还没有回信卑职也不知道虎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曾润哭丧着脸说道。
“你现在就给我亲自去岚州石场告诉岳海楼我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官家要是因为这事取我郭某人的头颅我绝不会叫他好看!”郭仲熊抑住胸臆的愤怒勉强没有咆哮出来!
…………
…………
草城寨及岚州石场的夜风也是一片肃杀。
消息传到岚谷县都不需要郭仲熊传令天雄军第六将、都指挥使兼知岚谷县事朱广武便第一时间率一队精锐抵达草城寨巡视。
朱广武并无权力扣押陈子箫甚至
都无权力限制他行动但作为天雄军宿将又有守御管涔山以西防线的重责在身他绝不容控扼管涔山要隘的草城寨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任何不可控的状况。
解忠多年来都是他的部属袍泽之情也深朱广武不相信他会有什么问题他更多是怕解忠不够圆滑、警惕会为陈子箫等狼子野心之徒利用或陷害才更需要他亲自过来坐镇盯住陈子箫的一举一动。
而草城寨原本就有一营禁军精锐驻守朱广武也不怕消息传开来后三百多厢军将卒会有什么无法控制的躁动。
朱广武的作风要比郭仲熊强硬多了除了下令厢兵将卒不得走出营房外还直接派禁军将卒接管岚州石场的守卫防止石场牢营的囚徒会有什么异动。
当然除此之外在郭仲熊或者岚州兵马都监司有进一步命令传达之前朱广武也无意逾制多做什么;他甚至早早就在禁军营房里睡下。
陈子箫也是很平静从容的配合朱广武、解忠做诸多部署过了子夜见没有新的情报及命令传来他也跟往常一样回到宿处睡下。
在朱广武之前邬七就已经赶到草城寨。
邬七说及六路领粮人马停聚黄龙坡驿之事陈子箫就意识到事态不会再照他所设计的那般发展。
他不相信自己的真正身份已经暴露但身为招安降将甚至对岳海楼阳奉阴违也极可能不会再受信任。
而倘若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被捉住交待出受怂恿之事郭仲熊很可能会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将他关入大狱但他此时也无意从草城寨逃走。
叩门声响陈子箫从惆怅的草原乡梦中醒过来披衣点着烛火打开门见是曾润、朱孝通陪同岳海楼走进来。
很显然曾润、朱孝通亮出蔡府的招牌后朱广武无意阻止或干涉他们在草城寨进出只想着能尽快平息事端——大多数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大风波。
“虎侯过来了……”陈子箫平静的请岳海楼三人进屋坐下。
“我好像并没有正儿八经的介绍过自己难道朱孝通跟你提及过我的身份?”岳海楼盯住陈子箫问道。
“蔡府能叫朱管营及曾先生都毕恭毕敬的岳爷除了虎侯之外我也想不出有第二人了”陈子箫在床榻前坐下说道“虽说受招安还不满半年但从在桐柏山得郑先生找上门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为蔡相效力所以蔡府以及西军的一些情况便用心多了解了一些要不然也不会自以为是做下这等蠢事了!”
“哦你也知道你有些事做得太愚蠢了?”岳海楼问道。
“虽说我大越一旦发兵北进必将势不可挡岚州吏治好坏实在无关紧要但我就想着要是能有机会整饬到底也是件锦上添花的事——便暗自揣摩虎侯也应有此意怂恿郭、潘等人找机会闹一些事端。当然我最初想着他们进岢岚城在粮料院看到陈粮烂谷借题发作那样诸事应该都会在虎侯的控制之下不会闹到岚州各地的牢营、厢军驻营都人心沸腾。可惜我自谓聪明却被聪明反误:我一没有想到郭、潘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愚弄二没想到夜叉狐竟然会与郭、潘联手以致竟成这样的僵局。虎侯倘若觉得对郭仲熊无法交待子箫愿承担所有罪责——事实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