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自己想法的人,总归是有些傲气的,此前周务学难免有些自负,觉得其它学子没有自己聪明,然而,当知道朝廷其实早就已经在开始实际运作他所提出来的这些事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法也并没有比朝堂诸公超前,根本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
有了这种领会,他侃侃而谈的气势,瞬间便弱了下来,感觉到他的明显变化的孙享福知道,他从现在起,应该把自己摆在了虚心学习的位置了。
有人想学,他自然要找些机会教一教了,再度开口道,“在咱们有一个好的想法的时候,怎么去实现它,就是咱们政治能力的体现了,即便是像修路这种看上去比较简单的小事,其实具体办起来的时候,也会遇到很多麻烦。
更加别说,真正的实现像刚才周同学提到的让皇帝在四边都城轮番执政的情况,它需要解决的,可不仅仅是道路交通的问题,你们可以试想一下,当皇帝在岭南的时候,西边碎叶城要传递一个消息到一万几千里地之外的岭南,有多么困难。
不过,咱们只要找准了方向,知道从哪些方面可以逐步解决这个问题,就总有一天能够实现它的。
刚才你们说的很多建议,我都听了,总体来说,作为一个弘文馆的学子,你们对于时政,还算是上心,这点我比较满意,不过,在弘文馆学习的,只是一些理论上的知识,跟吏部的官员培训没有多大差异。
而等到你们走上实际岗位的时候,就会发现,能够言传身教的那些理论知识,只是作为一个官员必须学会的基础知识,怎么在众多的官员之中,脱颖而出,做出超人一等的政绩,从而坐到更高的位置,真正的实现你们自己心中的抱负,还要靠平时多动脑,多琢磨,多虚心向前辈请教。
在坐的有好多位,都是曾经在多民族偏远地区担任过县令,甚至更高级别地方主官的官员,是你们的前辈,我现在,就请他们来给你们讲一讲,他们执政时的经历,让你们看看,现实和理论的差距,看看从前和现在的差距,从而,让大家多琢磨琢磨,在未来,咱们朝廷官员,该如何具体让治理哪些偏远地区,让周边蛮夷逐渐归服王化。”
大唐的政治体系,早已在几年的时间里,从过去的被动解决问题,转型为主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了,提前做计划,做规划,是所有衙门现在都要干的事情,这,就使得所有官员,必须得动脑思考,对未来有想法。
而少数民族地区不一样,它不是你有了好的想法,就能马上实行的地方,那些人缺乏对于汉人政治体系的了解和包容,没有对根本不认识的皇帝的服从思想了,这就会让所有被派到少数民族地区的官员,首先面临一个难题,如何获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听你的。
刘永在孙享福的眼神示意下,率先出来道,“你们刚才在讲迁民,易俗之类的东西,其实,在我们这些去边地当过官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个笑话。
你们懂‘蛮夷’这两个字的意思吗?
估计是不懂的,我跟你们讲一讲我在儋州做官的经历,你么就知道什么叫‘蛮夷’了。
大家都知道,整个海岛上面有三州之地,只有不到两万原住民,其中,儋州约有差不多五千人口,分布在方圆两三百里的七八个区域,处于部落自治的情况。
而所谓的儋州城,则是一个沙土围子建立起来的小村堡,据说,这个小堡垒,还是贞观元年孙都督去海岛上走过一趟之后,冯公才派人建立起来的,所居住的人,也是冯公派过去开发椰子产业的百余户人口,说的不好听点,一个州城,还没有咱们关中一个大些的村落好,哪里叫什么州城。
我到在儋县上任之后,发现那里到处都是椰树,不说将其加工成价格昂贵的椰糖,就是只负责采摘,收集,搬运,白送给冯公的人用船拉回广州去加工,也能挣到不少工钱,至少,比贞观二年的时候,大多数关中的农户挣的钱还多些。
当我在冯公留在岛上的那些采椰工人的指引下,去到各个獠人,夷人部落,想要劝他们一起出力,将这个产业做起来的时候,你们猜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众多学子被刘永的故事吸引了,齐声问道。
“我刚去到第一个部落的时候,就被他们劫持了。我的官袍,官帽,鱼符,甚至连兜裆布,都被他们抢了个精光。”
“啊!不会吧!抢劫朝廷命官,那些獠人不想活了么?”许多书生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有些郁闷的道。
如果他们也是被派去这样的地方当官,那就悲催了。
“你们想想看,我一个弘文馆学子,朝廷任命的七品县令,初一到任,就被人家扒了个精光,连块遮羞布都没有,是什么心情,人生奇耻大辱,莫过于此也!”
众多年轻学子问道,“后来怎么样?”
“索性,当初我去找他们的时候,心里,就留了个心眼,让和我一起过去的伴当留在了后面看情况,所以我的伴当回去报信了。两天之后,冯公属下的军士,用两袋粮食把我换了回来。”
“然之后呢?”
众人既然看到了全须全尾回来,并且即将加官,到安西大都护府做州刺史的刘永,自然是知道后面肯定峰回路转了,他们现在,就想听听,刘永是怎么峰回路转的。
“然之后啊!我就问用粮食把我换回去的那些冯公属下的兵将,当地人为什么会是这样。那校尉告诉我,很多獠人部落都是这样,把所有进入他们领土的人,或者野兽,都当作是自己的猎物,我运气不好,被他们当成了猎物,所以,他们把我关在那边喂了两天蚊子,还每天给我吃猪食一般的东西。
而且,他们还告诉我,冯公早前就派兵将他们全部拿下来,管教过,可是没用,他们只认领地。
后来,冯公也就不往这里派官了,因为派了也是白派,只是不定期的,给他们送一些口粮,衣物之类的东西,倒是让他们不再那么敌视冯公属下的人了,也不在敢随意杀死进入他们领地的外族人了,所以,他们才能轻松的用两袋粮食把我换回来。
并且劝我以后不要去招惹他们,这些獠人几百年来都是这样,除非你像制服野兽一样,用刀枪,把他们制服,否则,他们是不会跟我们好好交流的。”
“然之后,我就开始琢磨了,既然冯公给他们送粮食,他们都接受,从而不再敌视冯公派过去的人,那么,我也给他们送东西,他们是不是不会再敌视我?”
“于是,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的我,就开始做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我的官袍和鱼符还在他们手上,我想拿回来的原因。
我先让冯公属下拉椰子的船队,送了几百石粮食到儋县来。每次,我和仆人各背一袋粮食,去他们的部落,白送给他们。如此,我只往每个部落走了五六趟,都没有用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就不再敌视,抢劫我了,而且每天还十分期待,盼望我过去。
甚至,当初抢劫了我的官袍和鱼符的那个獠人部落,还将那些东西还给了我,这些东西,对于他们来说,不能吃不能喝,其实没多大用。
再之后,我不送粮食,我把粮食放在他们领地以外一点点的地方,让他们自己的人背回去,然后,我每次都放远一点点,直到有一天,他们背粮食,背到了儋县哪个村堡,我便用一桌丰盛美味的食物,招待了他们。
然之后。他们就开始组团来村堡背粮食,蹭饭吃了,由于语言完全不通,我们的交流十分困难,但是逐渐的,也能懂对方的一些意思了。
很快,那几百石粮食,就被大家吃完了,正好,冯公的船到了儋州拉椰子送粮食,他们看到我们把椰子交给船上的人,船上的人就把一袋袋的粮食交给我,然后第二天,我就在村堡外面看到了堆积如山的椰子。”
“这样也行?”众多学子几乎被刘永讲述的这个经历绝倒,一个个张大嘴巴道。
“这样当然不行,我去到儋州,是要带领儋州的百姓富裕去的,是要帮助朝廷开化蛮夷,创造财富去的,怎么能只是把他们当简单劳力用,只是让他们吃上饭呢!
随着他们来村堡送椰子的次数越频繁,吃到的美味食物越来越多,他们对于原先的生活,就越发不满足了,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也通过各种打手势,做动作的方法,能够跟他们进行更多的沟通了,你们可能不知道,由于领土意识极强,光是儋州的七八个部落,就有三四种他们自己相互都听不懂的语言。
后来,又经过了一段时间,我开设教他们种植占城稻,搭建可以抵抗岛上大风大雨的房屋,把他们从潮湿的山洞居所里带了出来,然之后,一些村落形成了,并且,为了用椰子换到更多的粮食,在我的号召下,他们学着我们打造了许多运送椰子的板车,在儋县,搭建了存放椰子的仓库,最后,将围墙建设的高大起来,形成了一个堪比中原地区小县城规模的城池,而由于他们要在城池里的仓库看守自己摘过来的椰子,他们逐渐开始走出了自己的领地,在城池里居住了。
年初我回来的时候,儋州的七八部落,每个部落都有一半人口居住在城池里,让这座小县城的常住人口达到了三千多人,冯公觉得,这个规模,足够支持一个制作椰子糖的作坊了,安排了属下的工匠,搭建作坊,招募了各个部落的百姓去做工。
前几天段时间,岭南往关中送椰子糖的船上,我就看到了一个当初经常在儋州拉椰子的船工,在他口中,我得知,儋县现在每两个月可以出产一船制作好的椰子糖,而且是三千石的船,一斤椰子糖的售价,在长安就可以卖到一百多文,一石至少是十六七贯,也就是说,这一船椰子糖在长安的售价,差不多能达到五万贯,除去他们的工钱,粮食,衣料等方面需要的投入,平均算下来,他们每个月,还能给岭南都督府创造至少一万多贯以上的纯收益。一年下来,那可是十几二十万贯啊!”
利用几千尚未开化的獠人百姓,一年为朝廷创造将近十几万贯的收入,怎么说,这也像是个不现实的故事,然而,它就这么发生了,也难怪,朝廷会把促进这一切的一个七品县令,直接提为五品的州刺史,人家,确实是有这样的功劳,要是换一个脾气爆,不爱动脑筋想办法解决问题的人去做这个官,估计被抢劫完之后,马上就会回来请兵把这些獠人部落给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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